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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大◎ Hiking Japan│ 車站‧街町‧人

>> 2009年7月31日 星期五


從台北回到台東的自強號上,襖熱、煩躁,狹小的座位,實在的讓我蜷曲其中。老舊的自強號隨著速度的升高,座椅、車門、腳踏墊、電箱蓋合作的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,似乎在宣示著彼此的年紀,著實熱鬧。

途經花蓮欲達壽豐間,在漆黑的窗外,霓虹現出了一家名為「春上村宿」的民宿。讓我想起日本,還有回到台灣,該做但一直不敢去做的事情。

我們啊,真的已經離開日本了噢。



東京天氣的悶熱,不較台灣為甚,即便日頭高照,總還可以心平氣和著思考的迷路後的探險。大半時間裡,我們在東京的點與點中來回,穿越了新宿、上野、三鷹、吉祥寺、原宿、表參道、淺草、築地、六本木……。如同流盪於日幣的捐獻一般,我們在日本經濟產業中祭拜著,搭乘著日本最精采的忌船,撒網。點與點間,我們沒有停留太久,匆匆訪問的目的地,尚未感受其芝蘭之氣,就得揮手離去,這些黯然與不捨,一一留於電車中─那些在電車裡迴異的餘韻啊,好是真實。

站外之人

還記得第一天到達華盛頓飯店,我們一群野孩子匆忙的網新宿繁華忙亂的西口走去,經過腳底為白、兩臂為黑冗長地下接駁走道時,我瞠目結舌。眾多的行人穿梭其中,筆挺西裝、合身洋裝、時髦打扮的人們往來其中,鞋底踩踏出的聲響,竟讓我震耳欲聾。那種東京人的氛圍,清清楚楚地呈現著。你要我說,是什麼不一樣,我也答不上來,就像在街上,你拉兩個人,要我分辨誰是台灣人、誰是日本人,我定可以立馬分辨出來,但你若問我「你分辨的依據在哪」,實在抱歉,說不出口。

東京人,有著一種不一樣的氣質,這氣質,不是好或不好的問題,而是那種從眼神裡透出的端倪。如同流星一般,你大可稱自己見到了,別人也不會懷疑你,但願望許了沒、實現沒,倒也只有你自己明白。在路上,這種「端倪」在你身邊來去,我興奮的東張西望著,希望把這些氣質一一的鑲入腦袋中。接駁走道還沒走完,腦袋已經擠的滿滿的,天曉得,離開的走道,到了新宿車站裡,才發現剛剛經過的,不過只是神經系統裡的通道,一旦到達神經結,眾多的「反應」才會一一現形。

新宿車站,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個拳頭,拳頭間裡,還得塞著下班後的輕鬆、工作後的虛脫、家庭裡的爭吵、青春期的失落、感情裡的甜蜜、生理期裡的怨天尤人,整個車站,被人與情緒塞滿,似乎容不下一個過路的觀光客,立足品論,若有這樣的空間,我真願意站在其中,接收著眾多反應,釋出更多腦內記憶體,來盛裝這些東京人們的喜怒哀樂。當然,毫無空間,因此我們走將出車站,沒想到夜裡九點,站外的人們擠得水瀉不通,如同從神經結移往肌肉組織,稠密的令人喘不過氣。

帶著下班後爽朗笑聲的上班族驅散了我的緊張,跟隨著這樣愉悅的氣氛,我們展開微笑著找尋著東京的自我,在人潮中禮貌性的經過,看著路邊的摺扇小販、關東煮攤、走唱藝人,還有更多更多跨越年紀與性別的個體存在著,是否因為這裡是東京,我才感受到這樣人類無比的「擁擠滿足」呢?

這個「擁擠滿足」,紮紮實實的陪伴了我,七天。

站外之町

街町,在日本,一條一條,縱橫著。有的氣味逗人,有的嘈雜喧嚷,有的靜謐端莊,有的色彩炫目。一條條的街町,帶出了東京人,不可抹滅的孤獨,即便炫目,但那不可一世的哀傷,實在明白。

思い出横丁,在這條不過三百公尺的小街町,我們遇上了忘年之交。

那個晚上,我們一行四人,拖著疲憊的雙腳,走向這的一天便遇見的街町。思い出横丁,我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是甚麼,但她給我一種古老的想念,一種藉由檸檬而酸到内裡的思念感受,毫不考慮的,我喜歡上了這條街町。走進街町,「I RA SYA I」、「歡迎光臨,請進來坐」不絕於耳,這是一條老道的商業街町。看著不到五坪的店裡,站著大陸臉龐的女人、白汗衫上一條毛巾的黝黑年輕人、眉頭深鎖的燒烤大叔,他們烹煮著牛雜鍋、烤著雞絞肉串、炸著竹筴魚,香菸、啤酒、清酒串流於其中,這裡,與幾步之外的京王百貨、小田急百貨相去甚大,存在同一個時空,多麼的令人感到欣慰。

這些男女,在人生裡,是否擁有著各自的故事?面貌姣好的大陸女子,為何會在居酒屋裡招呼著客人?帥氣的燒烤師傅,了不起只有二十八歲,是否因為早上是個搬運工人,因此有著壯碩的身體?晚上成為燒烤師傅的他,是因為經濟關係嗎?他身旁的中年男子,同洋濃密的眉宇,是父子嗎?

過分的思緒,讓我的情緒有點紊亂,遲遲無法決定的晚餐,更讓我趨近心力交瘁。反覆來回後,我們停留在一間坪數較大、明亮的家庭食堂前,至少,我還看得懂甚麼叫做天丼,而且對食堂裡的「元氣丼」感到萬分興趣,左拖右拉,走將過去。無奈人客眾多,我們四人,在這些一人獨飲、三兩成群間,實在異物,何況操著不可思議的爛日文,靜靜等待其他客人完食,似乎是最佳的選擇。

食堂裡,緩緩的移動著,我原本以為是時間推移了眼前影像,使殘影讓人感覺時堂的老舊,原來是食堂主人辛勤的與客人溝通,讓客人把剩下的些微空間騰出,硬生生的產出了三個位置,多麼珍貴。

但四人,還是無奈,何況有一名大漢,即便蜷縮,仍是一個令人頭痛的巨大,正準備低頭感傷,坐在U字形頂端的大叔,拎起自己的啤酒瓶,往餐廳的深處坐去。

忘年

聽著食堂主人──一個婆婆的道謝,我們發現了大叔的讓座,使位置多出了一席,我們四人,歡天喜地的,往U字形的右手臂坐去,一邊用著最會使用的日文「ありがとう」表達我們身在異鄉最實在的感謝,一邊東張西望著,一邊確定著自己待會的飽食。

身旁的大叔,一直用眼角餘光觀察著我們。長長的臉,有著一個好看的瓜子下巴,小小的眼旁,細碎的皺紋符合「大叔」這個稱謂,微紅的兩旁,竟帶著一絲羞怯,獨自一人坐在食堂哩,品嘗著馬鈴薯沙拉,喝著一瓶又一瓶的啤酒,這樣的他,白天的生活又是怎樣呢?

我的眼角,也不斷放出餘光。我知道自己想跟他談話,我也知道他想跟我談話,但兩個人,按兵不動著。

ポジャ丼,真想為點道的林瑞玉來點掌聲。以雞胸肉包裹著牛排,內裡包含著黑胡椒醬汁,外層用蛋汁、麵包粉包裹,經過油炸,雞肉的湯汁混合著牛排肉的黑胡椒香,同一時間品嘗了兩種極致誘人的美味,實在經典。戴著尊崇的眼神,我慢慢的咬下,迸發著異國煙火般的愉悅,我竟忍不出的說出:「おいしい」。

「おいしい?」大叔問著。
「ん~おいしい!」我白癡的回答著。

大叔紅潤的臉上,透出了笑容。總覺得這樣的笑容在哪邊看過,但卻想不起來。那是一種溫柔的笑容,帶著溫度的笑容,讓人想要收進口袋的笑容。

接著,大叔說了一串日文,但我一句也聽不明白,笑笑表達了自己不擅日文,沒想到大叔竟說起英文。

「You come from china?」大叔問道。
「No, I come from Taiwan.」有點宣誓意謂的表明自己的國家。
「Oh, China, Taiwan, the same?」大叔地理不好。
「No, Taiwan, not China, different!」我給他上了一課,想咬下第二口炸雞牛肉塊。

大叔笑了笑,喝了一口啤酒。

當晚,我一邊吃著美味的元氣丼,配上一塊ポジャ,與大叔聊了起來。討論了我的故鄉台灣、討論著食堂裡食物該怎麼唸以及做法、他喝的是甚麼酒、我們要來幾天、去哪些地方玩、還有幾天要走……,好愉快,好愉快。當他不清楚的地方,就會問問老闆娘,並試圖用英文與日文交錯與我對話;總是微笑的他,一口一口的喝的調味過的燒酒,看著我把一大碗的元氣丼吃完。元氣丼裡夠味的燉牛肉令我精神百倍、元氣十足,而大叔也從食物、酒,聊到了這間食堂。

「Tsu-ru-ka-me。」大叔小聲但用力的說著這四個音節。
「Tsu-ru-ka-me?」我小聲但懷疑的說著這四個音節。
「Tsu ru, a bird, fly.」大叔指著自己的脖子,努力深長著。

我搖搖頭,看看筆記本上的四個音節。

「Ya!」大叔拿起我的筆,畫了起來。那是一個流動的線條,細細的線輕鬆的組合在一起,給人一種飛翔的感覺。

「啊!是鶴!」我不會說鶴的英文,但卻大叫起來。天曉得大叔知不知道我說的是甚麼。但他卻用力的點著頭。

但ka me,卻讓我們陷入了兩國語言的交戰。我們花了許許多多的時間,等到慢食小姐吳幸娥都幾乎用完餐了,才從他的圖與表演中了解。「哦!是烏龜!」我拿起筆,畫了一隻真的比較像烏龜的烏龜,來跟大叔畫的比較。大叔笑了,拍著手,點著頭。

鶴龜食堂思い出横丁中數一數二大的食堂,老爺爺與老奶奶自年輕便開始經營,名為「鶴龜」無疑取其長壽之意,希望自己長壽,也希望小小的食堂淵遠流長。大叔笑著,用一種近似溫柔的表情看著我,我有點不好意思,所以低下頭,看了看剛剛坐的日文筆記。
總該離別

「Are you come here tomorrow?」大叔問著。
我看看身邊的朋友,朋友笑著對我。我轉過頭。

「Hmmm…yes!」

「See you tomorrow?」大叔笑著問。
「See you tomorrow!」我笑著回答。

「Oh, What is your name?」
「Su-Ki-Mo-To,Su ki mo to!」大叔指著筆記本上的「杉本」,笑著對我說。
「My name is…」我在筆記上寫上「大大」,還註記了英文。
「Ta-Ta, Ta ta, Nice to meet you!」杉本大叔還是微笑著。
「Nice to meet you! さよなら」我笑著對杉本大叔,對剛剛跟我們說日本人非常喜歡台灣人的食堂主人婆婆說。

「さよなら。」


さよなら

杉本大叔59歲,他寫下我的年齡,用手在空中一切,表示著相距著一半的年紀。我新宿站外依舊擁擠的人潮裡,那一個拳頭的情緒裡,思索著這異國的忘年之交,思索著杉本先生的家庭、成長、工作。腳很痠,但是心裡卻滿意級了。

隔天,結束了築地之行,腦海裡還念著六本木的安藤忠雄,腳卻提醒著自己趕緊回到飯店,帶著台灣的伴手,赴約。

今天的新宿車站,有一種哀傷,我明確的感受到將有一些事情失去,將有一些情緒湧現,我說不上來,在那一個拳頭的輕重間,我無從感受。人潮的孤單令人封閉,來到東京的五天,我覺得自己變得好像一隻蠶。

到了鶴龜食堂,婆婆依舊移動著客人,但卻不再認識我們。看著U字形頂端的位置,沒有一個大叔,一個帶著紅潤微笑的杉本大叔,滿滿的食堂,失去了一種東西,我知道它失去,但是我還是說不上來。手裡的袋子變的好重,留下的伴手禮在袋裡發酸著,我用力提了起來。

點了天丼,不知道事情緒影響,還是如何,食物,竟沒有那麼的美味了。看看忙碌的婆婆、爺爺、年輕人,有種又熟悉又陌生的情感。身旁穿著西裝的年輕人,喝著一罐又一罐的啤酒,心裡有著某種怨懟。他搖搖晃晃的付了錢,走出食堂,我隨著他離去的背影看去,竟發現自己站在門外,那個背後緊貼著的玻璃的外頭。那,坐在裡頭,吃著帶骨的竹筴魚的人,是誰?

我想起杉本先生的微笑,那個熟悉的令人想不起來的微笑。我突然發現,那個似曾相識的微笑,不就是父親的微笑嗎?看著孩子吃著美味食物的父親,是不是這樣的表情呢?這種表情,不能練習的吧?


杉本さん,お元気ですか。

(待續)

後記:
這是我,唯一一天,照片損壞的日子,僅以第二天的照片呈現,
而杉本先生照片,就像兩人出局、滿壘後的界外球接殺一樣,失去。
慶幸,是我深深的印在腦海中,是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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